绍兴十年(年),七月。岳飞在接到高宗的十二道撤兵金牌后,在悲愤中叹息“十年之力,废于一旦”,不得已放弃河南诸地,率*向南撤退。这是岳飞的第四次北伐,也是他最后一次北伐,同样,这也是他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。
一年后,绍兴十一年(年),十二月,在留下“天日昭昭!天日昭昭!”八个字后,岳飞被高宗、秦桧以*酒赐死。
杭州岳王庙▲
关于岳飞之死,有一种观点认为;岳飞多次执意北伐,与高宗、秦桧为首的投降派发生难以调和的*治矛盾,进而惨遭杀害。且不论这一观点是否准确,但岳飞屡次提出北伐的战略意图,并且在与金*的交战中,逐步推进北伐的进度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而在北伐的同时,不断喊出“迎回二圣”的*治口号,似乎是触碰到了高宗的*治红线。(“迎回二圣”的口号是在绍兴初年,到了后期,岳飞也不再提及此事,而且这一口号,不仅仅只有岳飞一个人喊)
但就目前关于岳飞之死的分析来看,岳飞的北伐并非完全是为了迎回二圣,如果剔除掉北伐行为背后的民族因素,投入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,北伐似乎不仅仅是一个*治象征,其背后也有岳飞更为深远的战略构想……
岳飞画像▲
宋高宗赵构于靖康二年(年,即建炎元年)五月,南宋*权肇建后,立足长江,立国东南,逐步在北境确立起江淮、京湖、川陕三大战区(如果把江淮战区分为淮西和淮东,也可以算作四大战区)。依托以三大战区为核心的边防体系,*力并不强大的南宋*权与金展开了长达百余年的对抗。
三大战区中,京湖地区大致位于现今的河南西南部、湖北中西部、湖南北部,地处南宋边防战区版块的中间位置,负有连接吴蜀、策应江淮、拱卫东南、屏蔽湖广等多项任务,战略地位十分关键。京湖若失,则四川与江淮则分割为二,南宋难以立国;金*可由荆、鄂沿长江东下,对下游的中央*权形成致命打击;同时,川渝东面门户洞开,湖广、江西腹地亦将遭受蹂躏。
南宋京湖地区▲
现有*区图中的京湖地区▲
建炎三年(年)二月至四月,新生不久的南宋*权遭遇“维扬之变”与“苗刘之变”,几近覆灭。在此前后,南宋*府的首要任务是在金国*事压迫下求得生存,所以*事、行*机构偏重在两淮地区,无暇也无力隔着长江与秦岭,遥控京湖、川陕两大区域。
不过,南宋*府并非没有意识到京湖、川陕在国家边防战略格局中的重要性,为免上游广大区域长期处于“无*府”状态,高宗采用委派重臣经略措置的方式,试图建立起对上游的间接统治。
建炎三年,五月。知枢密院事张浚受任宣抚处置使,川陕、京西、湖北、湖南路归其所部,担负起整合上游诸路*力、开辟第二战场的重任,并享有在川陕、京湖两大区域一切*、*、财支配权。
川陕地区▲
张浚职权范围虽涵括川陕、京湖两大区域,但其经略重心却在川陕。上任伊始,短暂停留襄阳二十日后,他便一路向西,于当年十一月置司秦州(今甘肃天水),此后工作重心也的确是在川陕。
京湖虽非张浚着力经营之地,但仍属其职权范围。对于该地区,张浚采用了赋予宣司僚佐或他官便宜权、使其代为管控的方式。但张浚将便宜处置权假手于人的做法是南宋*府方面断然无法接受的。
一方面,南宋*府将张浚的宣抚处置使的职权范围由京湖、川陕两大版块缩减为川陕一地。另一方面分解京湖内部;湖南路(湘中东部)改归朝廷直辖,京西路(豫西南、鄂北)、湖北路(鄂中西部)则根据各单一作战区域的实际情况,设立镇抚使,即所谓“分镇”制度。
所谓“分镇”制度,是南宋*府在战时,由于无力顾及到各*区内单一作战区的实际情况,根据各*区域内实际的*事情况,划分不同的镇抚使。这些镇抚使中,有朝廷派出的**大员;也有地方上由土豪、*盗自主形成的独立*事团体。例如后来归岳飞节制的牛皋便是信阳*镇抚使。
牛皋影视形象▲
这些镇抚使担任着抵御金与伪齐进攻重任的同时,由于各镇抚使缺乏统一领导,导致整个京湖地区的*力分散,彼此仅能自保,无法构成强有力的*事合力。杨幺起义*盘踞在洞庭湖六年之久而无法被剿灭,原因正在于此。
当金*在两淮和川陕地区的进攻难以推进时,京湖地区便很快成为金人的第二战场。而原本分散的京湖兵力,很难抵御金人的进攻。
绍兴三年(年),南宋*府在完成两淮地区的*力整合建设后,遂将经略重心转向京湖,“经营荆楚,控制上流”的进程随即开启。当年六年,任命王燮为荆南府制置使,主持剿灭杨幺集团的*事行动。
南宋*府希望以此为契机,在完成剿灭杨幺集团的*事行动后,顺势填补京湖地区的*事空白,整合京湖地区内各单一作战区的*事团体,完成京湖战区的*事重组。
但可惜的是,王燮才质平庸,“出师逾岁”,损兵折将,“卒无成功”,未能完成平寇重任。王燮的失败不单单将自己踢出了高级*官阶层,也导致原本隶属王燮的一万五千人划归淮东宣抚使韩世忠部,致使京湖地区的*事实力再一次减弱。原本南宋*府设计的京湖地区东、西两线*事格局也未完成。等到岳家*入驻京湖地区时,孤*守备的京湖战区成为南宋边防一大隐患,也成为岳飞的一块心病,使他不得不试图通过北伐来弥补这一*事缺陷。
王燮经略湖湘的失败,使整合京湖*力与*区的任务转入岳飞手中。入驻京湖以前,岳飞驻*在江州(今江西九江),负责江西寇盗,兼备中游江防。绍兴四年五月,岳飞受命以江南西路制置使的身份兼任汉阳*德安府制置使,正式由江州进入京湖,主持收复襄汉六郡的战事。在此前后,遂开启了以岳家*为班底整合京湖*力、建立战区的进程。
绍兴四年,七月。岳飞在当地镇抚使的协助下,一举收复襄阳、随、郢、唐、邓州、信阳六郡。南宋*府随即成立襄阳府路,完成了京西地区*力与*区的整合。
北伐示意图▲
绍兴五年二月,岳飞再度受命将所部征讨京湖南部的杨幺势力。六月,杨幺势力被荡平,参与征伐杨幺的诸路镇抚使大部分归岳飞节制。京湖地区原本分散的*力与*区也由此完成整合。岳飞也凭借成功征讨杨幺势力,被授予荆湖南北襄阳府路制置使的职衔,使其得以全权节制三路**。次年,荆湖南路从京湖地区划出,岳飞升任为湖北京西路宣抚副使,总揽京湖地区**大权。
但是,当岳飞真正入驻京湖地区后,他发现岳家*不得不以相对有限的兵力,承担中部战场极为广阔的防区。
先来看当时各战区的兵力分配,江淮战区由淮东宣抚使韩世忠驻*楚州(今江苏淮安),淮西宣抚使刘光世负责淮西,江东宣抚使张俊协同防御。据统计;张浚麾下大致有兵七到八万,韩世忠麾下四到五万人,江淮战区的总兵力至少在十五万以上。川陕战区以吴玠、王彦、关师古三大将分镇,总兵力约八万人左右。
而驻守京湖地区的岳飞仅有六到七万人,是三大战区中力量最为薄弱的。而且由于江淮战区*力整合较早,各番号部队(某家*)已经与防区之间形成固定的对应关系,所以难以分拨兵力充实京湖。也就导致京湖地区的兵力无法快速补充。
宋金边界▲
两淮地区▲
兵力的不匹配是一方面。另一方面;作为京湖战区长官,对于京西、湖北两路防务,岳飞自然责无旁贷。但是,岳家*的防区实际上远不止于此。
入驻京湖以前,岳飞以江南西路制置使的职衔置司江州,具体负责江州(今江西九江)、蕲州(今湖北蕲春)、舒州(今安徽潜山)、兴国*(今湖北省阳新县)诸地江防。岳飞入驻京湖后,江、蕲、舒州、兴国*防务交由从湖湘战场败退的王燮填补,但王燮很快再次被贬,所部人马划归韩世忠,岳飞原本的防区遂致无兵驻守。
潜山—阳新▲
蕲州、舒州地处长江北岸、大别山南麓,隶属于淮南西路,其防务本应由淮西宣抚使刘光世承担。但南宋初年的沿江驻防是个谜一样的操作,淮西宣抚使只负责池州(今安徽池州)、太平(今安徽当涂)、建康(今江苏南京)诸地江防。至于长江南岸的兴国、江州更不归淮西宣抚司承担。
相反,蕲州、舒州靠近鄂州,自中唐以来都归为湖北路节制,而兴国、江州控制着粮船由赣水入江至京湖的水路咽喉,乃岳家*粮道所系。在*事、经济格局的共同影响下,江、蕲、兴国*的沿江防务由于无人承接,最终仍只能划归岳家*。到了绍兴七年,连河南地区光州(今河南潢川)的防务也一并交付给了岳家*。
由此所形成的局势是:从均州(今湖北丹江口)、房州(今湖北房县)一直到江淮地区的光、*、蕲、江的广大区域皆属岳家*防区。岳飞虽名为湖北京西路宣抚(副)使,然其防区实际横跨京湖、江淮两大地缘板块,就连高宗也不得不承认岳家*所守“地分诚阔远”。
防区广大以外,由于受地理环境影响,战区边防格局并非处于同一水平线,由于淮西地区(皖中北地区)地势平坦,成为金齐南下的重点进攻方向。淮西守*往往无法有效御敌于淮河一线,须退入淮西腹地,转而防江,而一旦遇到这种情况,兼有淮西光、*、蕲、江方向的防守任务的岳飞,又不得不分兵来保证淮西四州的防务,导致岳家*的*事防线并非简单呈现为东西走向,而是从今湖北省西北部的丹江口一直延伸到江西北部的九江市。呈西北—东南斜对角分布。
丹江口—九江▲
即使是在交通网络已经非常发达的今天,驱车沿高速行驶,两地之间的距离还仍有公里。所以岳家*在绍兴年间的*事活动轨迹,时常是奔袭千里,往返于伏牛山、南襄盆地、豫东平原和长江沿线的、江、舒州之间。岳飞本人的行动轨迹也多在鄂州、江州两点之间位移。
绍兴六年岳飞北伐,成功占据豫西部分地区。但金齐联*南下两淮,岳飞不得已放弃河南诸地,火速驰援淮西的江州、池州。伪齐见岳家*驰援淮西,马上调转枪头,直奔京湖重镇襄阳。岳飞又马不停蹄地从江州赶回鄂州,从鄂州整*驰援襄阳。
由此可见,岳家*的防区地跨京湖与淮西两大板块,边防守御线十分漫长。而且淮西战区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结构,往往是退淮保江,无法与京湖战区构成联动防御体系。
宋金边界▲
京湖战区以鄂州、荆南(即江陵,今湖北沙市)、襄阳为三大重镇。就战场地理而言,鄂州位居战区东线腹里,荆南、襄阳则分处战区西线的腹心与边境。岳飞成为京湖战区长官后,之所以以东线腹里的鄂州为大本营,除守卫中部战场、保障江西、湖南、二广腹地的*事安全外,更重要的是便于及时策应、拱卫江浙核心区。负责长江下游防务的淮西*告急,岳家*的主力就不得不向长江的下游城市移动。
然而,与屯兵鄂州相对应的是,战区西线重镇荆南和襄阳一直无兵驻守,岳飞曾经不止一次地上疏朝廷,要求在荆襄地区增设兵力,但南宋*府捉襟见肘,无力从其他地区调遣兵力补充防务。以至荆襄一带的守备力量出现空缺。而岳飞由于兼顾东南,亦无力再置重兵于此。他本人甚至可能从未涉足过该地。
鄂州、荆州、襄阳三镇▲
类似弱化荆南、“东重西轻”的*事格局,在南宋王朝立国东南的整体格局里,是在兵力有限情况下的一种合乎理性的选择,但对于京湖战区以至南宋北部边防而言,无疑存在隐患。具体来说,岳家*的大本营鄂州与战区西线前沿重镇襄阳相距千里之遥。若金兵南下襄阳,岳家*从鄂州驰援,恐怕岳家*未到,襄阳城就已不支。一旦金*从京西、淮西双管齐下,牵制岳飞于淮西而无法及时回防襄阳,以襄阳地区的驻*,是无法抵御金*的攻击,一旦襄阳被金*占据,则川渝、江西、湖广腹地暴露于敌。
南宋末年,蒙元骑兵花了大力气攻占襄阳,其目的也是以此为窥探东南的桥头堡。所以也就明白,《射雕英雄传》中郭靖为啥要在襄阳固守几十年,以致城破人亡,壮烈殉国。
*版《神雕侠侣》王洛勇饰演的郭靖▲
虽然南宋*府一度也开始重视荆襄防务,甚至曾命岳家*“移镇江陵”。但岳飞权衡再三,还是上疏朝廷“乞止留*鄂渚”。岳飞以为鄂州为驻地,一方面兼顾淮西和长江防务,倘若荆南或襄阳有失,尚有鄂州可以阻敌于长江上游,不至于首尾不相顾。另一方面,荆襄地区几经战火,基础设施瘫痪,难以担负常驻*的*需供应等问题。
在无法置重兵守备荆襄地区的困境下,岳飞试图在襄阳西北区域构建一道,以豫西南和部分陕东部地区的州县为依托的战略防御体系。这一点在岳飞的历次北伐上都能看到。
绍兴四年(年),岳飞第一次北伐,成功收复郢州(今湖北钟祥)、襄阳、随州、邓州、唐州(今河南唐河)、信阳*(今河南信阳)六郡,控制了长江的中上游地区。
襄阳古城墙▲
绍兴六年(年)第二次北伐,岳飞相继攻占虢州(今河南栾川县)、镇汝*(今河南鲁山县)、卢氏县(今河南卢氏县)、虢略县(今河南灵宝市)、朱阳县(今河南灵宝市西南朱阳镇)以及陕西的商州全境。通过已收复的州县,实现襄阳北部的战略防御体系。但可惜这次北伐后续无力,岳家*孤*深入,被迫撤*。虽然部分地区重新被金人占据,但商州至虢州一线,岳飞始终没有放弃,成为襄阳以北的一道重要防线。(年“绍兴和议”签订时,商州至虢州一线被割让给金朝)
第四次北伐时,岳飞从鄂州直接北上,一度将战线推进到郑州、洛阳、颖昌(今河南许昌)开封一线,是历次北伐战略推进最深的一次。豫南的广大区域被岳家*占领后,则彻底将襄阳变为国内之城,减少了襄阳独自面对金人攻击的情况,稳定了汉江上游的重要节点城市,保证了长江防线的安全。但最终,这次北伐在内扰外阻的情况下,还是以失败告终,豫南州县再次被金人占领。次年,宋金议和,商州至虢州一线被割让给金朝,襄阳以北再无险可守。直至蒙元骑兵南下攻占襄阳,南宋*府也未在此处再设置兵力。
但从岳飞历次北伐的行动上来看,他已经不再高喊“迎回二圣”这种刺耳的*治口号。而是从战略角度出发,结合京湖地区荆襄西线守备薄弱、缺乏纵深防御的特殊情况,实行以攻代守战略,努力将战线推回到*河一线,试图建立荆襄以北的战略防御体系,最大程度上保证东南半壁江山的国土安全。
参考资料: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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